大正藏第 45 册 No. 1886 原人论

  No. 1886

  原人论序

  终南山草堂寺沙门宗密述

  万灵蠢蠢皆有其本,万物芸芸各归其根。未有无根本而有枝末者也,况三才中之最灵而无本源乎?且知人者智,自知者明,今我禀得人身而不自知所从来,曷能知他世所趣乎?曷能知天下古今之人事乎?故数十年中学无常师,博考内外以原自身,原之不已,果得其本。

  然今习儒道者,只知近则乃祖乃父,传体相续,受得此身;远则混沌一气,剖为阴阳之二,二生天地人三,三生万物。万物与人皆气为本。习佛法者,但云:“近则前生造业,随业受报,得此人身;远则业又从惑展转,乃至阿赖耶识为身根本。”皆谓已穷,而实未也。

  然孔、老、释迦皆是至圣,随时应物,设教殊涂。内外相资,共利群庶。策勤万行,明因果始终;推究万法,彰生起本末。虽皆圣意而有实有权,二教唯权,佛兼权实。策万行,惩恶劝善,同归于治,则三教皆可遵行;推万法,穷理尽性,至于本源,则佛教方为决了。

  然当今学士各执一宗,就师佛者,仍迷实义,故于天地人物不能原之至源。余今还依内外教理推穷万法,初从浅至深,于习权教者,斥滞令通而极其本;后依了教,显示展转生起之义,会偏令圆而至于末(末即天地人物)。文有四篇,名原人也。

  原人论序(终)

  原人论

  终南山草堂寺沙门宗密述

  斥迷执第一(习儒道者)

  儒道二教说人畜等类,皆是虚无大道生成养育。谓道法自然生于元气,元气生天地,天地生万物,故愚智贵贱贫富苦乐,皆禀于天,由于时命;故死后却归天地,复其虚无。然外教宗旨,但在乎依身立行,不在究竟身之元由。所说万物不论象外,虽指大道为本,而不备明顺逆起灭染净因缘,故习者不知是权,执之为了。今略举而诘之。

  所言万物皆从虚无大道而生者,大道即是生死贤愚之本,吉凶祸福之基。基本既其常存,则祸乱凶愚不可除也,福庆贤善不可益也,何用老庄之教耶?又道育虎狼、胎桀纣,夭颜冉、祸夷齐,何名尊乎?

  又言万物皆是自然生化非因缘者,则一切无因缘处悉应生化,谓石应生草,草或生人,人生畜等。又应生无前后,起无早晚,神仙不藉丹药,太平不藉贤良,仁义不藉教习,老庄周孔何用立教为轨则乎?

  又言皆从元气而生成者,则歘生之神未曾习虑,岂得婴孩便能爱恶骄恣焉?若言歘有自然便能随念爱恶等者,则五德六艺悉能随念而解,何待因缘学习而成?

  又若生是禀气而歘有,死是气散而歘无,则谁为鬼神乎?且世有鉴达前生追忆往事,则知生前相续,非禀气而歘有;又验鬼神灵知不断,则知死后非气散而歘无。故祭祀求祷,典藉有文,况死而苏者说幽途事,或死后感动妻子仇报怨恩,今古皆有耶?

  外难曰:“若人死为鬼,则古来之鬼填塞巷路,合有见者。如何不尔?”

  答曰:“人死六道,不必皆为鬼,鬼死复为人等,岂古来积鬼常存耶?”

  且天地之气本无知也,人禀无知之气,安得歘起而有知乎?草木亦皆禀气,何不知乎?

  又言贫富贵贱贤愚善恶吉凶祸福皆由天命者,则天之赋命奚有贫多富少、贱多贵少,乃至祸多福少?苟多少之分在天,天何不平乎?况有无行而贵、守行而贱,无德而富、有德而贫,逆吉义凶、仁夭暴寿,乃至有道者丧、无道者兴?既皆由天,天乃兴不道而丧道?何有福善益谦之赏,祸淫害盈之罚焉?

  又既祸乱反逆皆由天命,则圣人设教,责人不责天,罪物不罪命,是不当也!然则《诗》刺乱政,《书》赞王道,《礼》称安上,《乐》号移风,岂是奉上天之意,顺造化之心乎?是知专此教者,未能原人。

  斥偏浅第二(习佛不了义教者)

  佛教自浅之深,略有五等:一、人天教,二、小乘教,三、大乘法相教,四、大乘破相教(上四在此篇中),五、一乘显性教(此一在第三篇中)。

  一、佛为初心人且说三世业报善恶因果,谓造上品十恶死堕地狱,中品饿鬼,下品畜生。故佛且类世五常之教(天竺世教,仪式虽殊,惩恶劝善无别,亦不离仁义等五常,而有德行可修例。如:此国敛手而举,吐番散手而垂,皆为礼也),令持五戒(不杀是仁;不盗是义;不邪淫是礼;不妄语是信;不饮啖酒肉,神气清洁益于智也),得免三途、生人道中。修上品十善及施戒等生六欲天。修四禅八定生色界、无色界天(题中不标天鬼地狱者,界地不同,见闻不及,凡俗尚不知末,况肯穷本?故对俗教且标原人。今叙佛经,理宜具列)。故名人天教也(然业有三种:一恶,二善,三不动。报有三时:谓现报,生报,后报)。

  据此教中,业为身本。今诘之曰:既由造业受五道身,未审谁人造业、谁人受报?若此眼耳手足能造业者,初死之人眼耳手足宛然,何不见闻造作?若言心作,何者是心?若言肉心,肉心有质,系于身内,如何速入眼耳辨外是非?是非不知,因何取舍?且心与眼耳手足俱为质阂,岂得内外相通运动应接同造业缘?若言但是喜怒爱恶发动身口令造业者,喜怒等情乍起乍灭,自无其体,将何为主而作业耶?设言不应如此,别别推寻,都是我此身心能造业者,此身已死谁受苦乐之报?若言死后更有身者,岂有今日身心造罪修福,令他后世身心受苦受乐?据此则修福者屈甚,造罪者幸甚,如何神理如此无道?故知但习此教者,虽信业缘,不达身本。

  二、小乘教者,说形骸之色、思虑之心,从无始来因缘力故,念念生灭相续无穷。如水涓涓,如灯焰焰,身心假合似一似常,凡愚不觉执之为我。宝此我故,即起贪(贪名利以荣我)、瞋(瞋违情境恐侵害我)、痴(非理计校)等三毒。三毒击意,发动身口造一切业。业成难逃,故受五道苦乐等身(别业所感),三界胜劣等处(共业所感)。于所受身还执为我,还起贪等造业受报。身则生老病死,死而复生。界则成住坏空,空而复成(从空劫初成世界者,颂曰:空界大风起,傍广数无量,厚十六洛叉,金刚不能坏。此名持界风。光音金藏云,布及三千界,雨如车轴下,风遏不听流,深十一洛叉,始作金刚界。次第金藏云,注雨满其内,先成梵王界,乃至夜摩天。风鼓清水成,须弥七金等,滓浊为山地,四洲及泥犁,咸海外轮围,方名器界立。时经一增减,乃至二禅福,尽下生人间。初食地饼林藤,后粳米不销,大小便利,男女形别,分田立主求臣佐,种种差别。经十九增减,兼前总二十增减,名为成劫。议曰:空界劫中,是道教指云虚无之道,然道体寂照灵通,不是虚无,老氏或迷之、或权设,务绝人欲,故指空界为道。空界中大风,即彼混沌一气,故彼云道生一也。金藏云者,气形之始,即太极也。雨下不流,阴气凝也。阴阳相合,方能生成矣!梵王界乃至须弥者,彼之天也,滓浊者地,即一生二矣!二禅福尽下生,即人也。即二生三,三才备矣!地饼已下乃至种种,即三生万物。此当三皇已前穴居野食,未有火化等,但以其时无文字记载故,后人传闻不明,展转错谬,诸家著作种种异说。佛教又缘通明三千世界,不局大唐,故内外教文不全同也。住者住劫,亦经二十增减。坏者坏劫,亦二十增减,前十九增减坏有情,后一增减坏器界,能坏是火水风等三灾。空者空劫,亦二十增减,中空无世界及诸有情也)。

  劫劫生生轮回不绝,无终无始如汲井轮(道教只知今此世界未成时一度空劫,云虚无、混沌、一气等,名为元始。不知空界已前,早经千千万万遍成住坏空,终而复始。故知佛教法中,小乘浅浅之教,已超外典深深之说),都由不了此身本不是我,不是我者,谓此身本因色心和合为相。今推寻分析,色有地水火风之四大,心有受(能领纳好恶之事)、想(能取像者)、行(能造作者念念迁流)、识(能了别者)之四蕴。若皆是我,即成八我,况地大中复有众多?谓三百六十段骨,一一各别。皮毛筋肉肝心脾肾,各不相是。诸心数等亦各不同。见不是闻,喜不是怒,展转乃至八万四千尘劳。

  既有此众多之物,不知定取何者为我?若皆是我,我即百千。一身之中,多主纷乱。离此之外,复无别法。翻覆推我,皆不可得。便悟此身,但是众缘,似和合相,元无我人,为谁贪瞋?为谁杀盗施戒(知苦谛也)?遂不滞心于三界有漏善恶(断集谛也);但修无我观智(道谛);以断贪等,止息诸业;证得我空真如(灭谛),乃至得阿罗汉果,灰身灭智方断诸苦。

  据此宗中,以色心二法及贪瞋痴,为根身器界之本也,过去未来更无别法为本。今诘之曰,夫经生累世为身本者,自体须无间断。今五识阙缘不起(根境等为缘),意识有时不行(闷绝、睡眠、灭尽定、无想定、无想天),无色界天无此四大,如何持得此身,世世不绝?是知专此教者,亦未原身。

  三、大乘法相教者,说一切有情无始已来,法尔有八种识。于中第八阿赖耶识,是其根本,顿变根身器界种子。转生七识,皆能变现自分所缘,都无实法。如何变耶?谓我法分别熏习力故,诸识生时变似我法,第六七识无明覆故,缘此执为实我实法。如患(重病心惛,见异色人物也)、梦(梦想所见、可知)者,患梦力故,心似种种外境相现,梦时执为实有外物,寤来方知唯梦所变。我身亦尔,唯识所变,迷故执有我及诸境,由此起惑造业,生死无穷(广如前说)。悟解此理,方知我身唯识所变,识为身本(不了之义,如后所破)。

  四、大乘破相教者,破前大小乘法相之执,密显后真性空寂之理(破相之谈,不唯诸部般若,遍在大乘经。前之三教依次先后,此教随执即破,无定时节。故龙树立二种般若:一共,二不共。共者,二乘同闻信解,破二乘法执故。不共者,唯菩萨解,密显佛性故。故天竺戒贤、智光二论师,各立三时教,指此空教,或云在唯识法相之前,或云在后。今意取后)。

  将欲破之,先诘之曰:所变之境既妄,能变之识岂真?若言一有一无者(此下却将彼喻破之),则梦想与所见物应异,异则梦不是物,物不是梦。寐来梦灭,其物应在。又物若非梦,应是真物;梦若非物,以何为相?故知梦时则梦想梦物,似能见所见之殊,据理则同一虚妄,都无所有。诸识亦尔,以皆假托众缘,无自性故。故《中观论》云,未曾有一法,不从因缘生;是故一切法,无不是空者。又云,因缘所生法,我说即是空。《起信论》云,一切诸法唯依妄念而有差别,若离心念,即无一切境界之相。经云,凡所有相皆是虚妄,离一切相即名诸佛(如此等文遍大乘藏)。是知心境皆空,方是大乘实理。若约此原身,身元是空,空即是本。

  今复诘此教曰:若心境皆无,知无者谁?又若都无实法,依何现诸虚妄?且现见世间虚妄之物,未有不依实法而能起者。如无湿性不变之水,何有虚妄假相之波?若无净明不变之境,何有种种虚假之影?又前说梦想梦境同虚妄者,诚如所言;然此虚妄之梦,必依睡眠之人。今既心境皆空,未审依何妄现?故知此教但破执情,亦未明显真灵之性。故《法鼓经》云,一切空经是有余说(有余者,余义未了也)。《大品经》云,空是大乘之初门。

  上之四教展转相望,前浅后深。若且习之自知未了,名之为浅:若执为了,即名为偏。故就习人,云偏浅也。

  直显真源第三(佛了义实教)

  五、一乘显性教者,说一切有情皆有本觉真心,无始以来常住清净,昭昭不昧了了常知,亦名佛性,亦名如来藏。从无始际,妄相翳之不自觉知,但认凡质故,耽着结业受生死苦。大觉愍之,说一切皆空,又开示灵觉真心清净全同诸佛。故《华严经》云,佛子,无一众生而不具有如来智慧,但以妄想执着而不证得。若离妄想,一切智、自然智、无碍智,即得现前。便举一尘含大千经卷之喻,尘况众生,经况佛智。次后又云,尔时如来普观法界一切众生,而作是言,奇哉!奇哉!此诸众生,云何具有如来智慧迷惑不见?我当教以圣道,令其永离妄想,自于身中得见如来广大智慧,与佛无异。

  评曰,我等多劫未遇真宗,不解返自原身,但执虚妄之相,甘认凡下,或畜或人。今约至教原之,方觉本来是佛,故须行依佛行,心契佛心。返本还源,断除凡习,损之又损,以至无为,自然应用恒沙,名之曰佛。当知迷悟同一真心,大哉妙门,原人至此(然佛说前五教,或渐或顿,若有中下之机,则从浅至深,渐渐诱接。先说初教,令离恶住善;次说二三,令离染住净;后说四五,破相显性,会权归实,依实教修乃至成佛。若上上根智,则从本至末,谓初便依第五顿指一真心体,心体既显,自觉一切皆是虚妄,令来空寂,但以迷故,托真而起。须以悟真之智,断恶修善,修善息妄归真,妄尽真圆,是名法身佛)。

  会通本末第四(会前所斥,同归一源,皆为正义)

  真性虽为身本,生起盖有因由,不可无端忽成身相。但缘前宗未了,所以节节斥之。今将本末会通,乃至儒道亦是(初唯第五性教所说,从后段已去,节级方同诸教,各如注说)。

  谓初唯一真灵性,不生不灭,不增不减,不变不易。众生无始迷睡不自觉知,由隐覆故名如来藏;依如来藏,故有生灭心相(自此方是第四教,亦同破此已生灭诸相)。所谓不生灭真心与生灭妄想和合,非一非异,名为阿赖耶识。此识有觉不觉二义(此下方是第三法相教中亦同所说)。依不觉故,最初动念,名为业相。又不觉此念本无故,转成能见之识及所见境界相现。又不觉此境从自心妄现,执为定有,名为法执(此下方是第二小乘教中亦同所说)。执此等故,遂见自他之殊,便成我执。执我相故,贪爱顺情诸境,欲以润我;瞋嫌违情诸境,恐相损恼;愚痴之情,展转增长(此下方是第一人天教中亦同所说)。故杀盗等心神乘此恶业,生于地狱、鬼、畜等中。复有怖此苦者,或性善者,行施戒等心神乘此善业,运于中阴入母胎中(此下方是儒道二教亦同所说)。禀气受质(会彼所说,以气为本),气则顿具四大渐成诸根,心则顿具四蕴渐成诸识。十月满足生来名人,即我等今者身心是也。故知身心各有其本,二类和合方成一人。天、修罗等大同于此。

  然虽因引业受得此身,复由满业故,贵贱贫富、寿夭病健、盛衰苦乐。谓前生敬慢为因,今感贵贱之果。乃至仁寿杀夭、施富悭贫,种种别报,不可具述。是以此身或有无恶自祸、无善自福、不仁而寿、不杀而夭等者,皆是前生满业已定,故今世不同,所作自然如然,外学者不知前世,但据目睹,唯执自然(会彼所说,自然为本)。复有前生少者修善,老而造恶;或少恶老善,故今世少小富贵而乐,老大贫贱而苦;或少贫苦老富贵等。故外学者不知,唯执否泰由于时运(会彼所说,皆由天命)。

  然所禀之气,展转推本,即混一之元气也;所起之心,展转穷源,即真一之灵心也。究实言之,心外的无别法。元气亦从心之所变,属前转识所现之境,是阿赖耶相分所摄。从初一念业相,分为心境之二,心既从细至粗,展转妄计乃至造业(如前叙列);境亦从微至着,展转变起乃至天地(即彼始自太易,五重运转乃至太极,太极生两仪。彼说自然太道,如此说真性,其实但是一念能变见分。彼云,元气如此一念初动。其实但是境界之相)。业既成熟,即从父母禀受二气,与业识和合成就人身。据此则心识所变之境,乃成二分。一分即与心识和合成人,一分不与心识和合,即成天地山河国邑。三才中唯人灵者,由与心神合也。佛说内四大与外四大不同,正是此也。

  哀哉!寡学异执纷然,寄语道流,欲成佛者,必须洞明粗细本末,方能弃末归本,返照心源。粗尽细除,灵性显现,无法不达,名法报身;应现无穷,名化身佛。

  原人论(终)